【金馬專訪】年少無知,知無《少年》:更值得掌聲的他們——幕前台後專訪

時間回到上一個香港大時代,24年前的大時代。

那一年中國實體上「收返」香港,憂心著的人走也匆匆,然後有一位導演,僅以50萬港元,起用一批新演員,拍出一套表現當代人心態的電影。贏盡口碑,台灣金馬贏過、香港金像也贏過,還有大收旺場的香港上千萬票房。

這套電影叫《香港製造》。

時間來到下一個香港大時代,24年後的大時代。

這一年中國實際上「收皮」香港,忡忡著的人走也憂心,然後又有一位導演,僅以60萬港元,同樣起用一批新演員,也拍出另一套表現當代人心態的電影。贏盡口碑,台灣金馬提名過……這次電影在香港是禁片,映上不了,香港金像也應該不了。

這套電影叫《救命》,是送交香港電檢處(電影、報刊及物品管理辦事處電影分科)審查時的名字。而在香港以外的大銀幕上,電影叫《少年》。

***

導演任俠坦言,從沒想過《少年》不能在香 港上映。 (胡戩 攝)

導演任俠坦言,從沒想過《少年》不能在香港上映。

縱使在今年10月中《少年》的公開預告片,片尾「香港不能公映」六個字看似理所當然,但現實是任俠不惜在國安法的年代下,都將電影交到香港電檢處作審查,只因從兩年前的10月,《少年》第一次開拍開始,香港人一直是電影的目標觀眾。

「高登先有嚟睇過片,佢哋係有興趣嘅,咁就算上一兩個禮拜俾人鬧先落都好啊。」近年敏感的電影多不勝數:《十年》一票難求卻被下架、《地厚天高》被主流院線排斥、還有《傘上》、《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數之不盡,心知只能退而求次的任俠早有心理準備,打算專攻藝術院線或較少的場次,「主流院線唔會要姐,咁我哋咪做啲社區放映囉!」

「點知個政治環境咁嚴苛。」自從一紙《國安法》通過後,明買明賣的真相紀錄,不論文字影像,統統危機四伏:《蘋果日報》的新聞、《加山傳播》的人訪、還有多套紀錄片的下場,無不令人轉而但求創作之影射的慰藉。但今年六月,香港政府正式修改電檢處電影審查指引,列明可能構成「危害國家安全罪行的影片」不宜上映,之後多套電影被要求改名或刪除片段。

而《少年》就成為第一套被攔在紅線外,攔在香港的銀幕外,不論大小。

香港公映的願望歸於朦朧,但就算有早知如此拍攝敘事終招致禁播,任俠事後回想結局最後都會雷同,只因政權無法被猜度。「佢嗰條都唔係紅線,係紅海嚟喎」,舉例翁子光的《風再起時》仍未有下聞,甚至訪問當日又再有學生電影《牢寵》步上自己後塵,在無標準的政權下,「邊有得話我收返啲就上得到,無㗎。」

「咁唯有我哋最誠實咁去講呢個故事,起碼我哋問心無悔,唔係喺到計數啊。」

***

任俠十分強調故事要誠實地說,所以劇本源自真實故事,所以角色源自現實世界,所以戲中的一字一句、一舉一動亦源自忠實生活。90分鐘不到的電影,僅為時不到一天的故事線裡,處處突顯出少年的陰暗面:阿南的衝動、暴力,Louis的不講理、反覆,數之不盡得和抹黑或一線之差……卻一切一切,其實都是生活中的人性:「後生仔衝動係正常,十幾二十歲都無好多人生經驗,要背負咁多責任,承受咁強烈嘅社會、政治事件,難免會做錯好多選擇,亦係人之常情。」

「大家太過潔癖。」從本質而言,2019年的方方面面每每都是社會的一部份,政治的一部份,但當社會和政治無不交織著虞詐,充斥著醜陋,反送中運動的全貌就固然不會單有「畫面好靚」,由此背景而生的電影亦不可能只傳遞正確的價值觀:構成抗爭的重要元素是人,而非聖人。

「想還原返佢哋都係人。」任俠一直在意抗爭期間不少老一輩將「有老有嫩」常掛在口邊,電影中茶餐廳食客和店員七嘴八舌的一幕,恰如現實中對少年滿是「唔好搞咁多嘢」的說教,無論直接或間接。但「我嘅訴求就係返工」的黎生在香港成為迷因的背後,卻甚少有香港人反思箇中諷刺。「難道啲抗爭者係石頭爆出嚟?佢哋無老無嫩?無屋企?無自己嘅生活?」

所以任俠在編劇時,著力對戲中每位少年都營造獨特背景,為角色加添的生活細節,並透過字卡和分段之用的插敘,剪輯出不同角色在運動中不同崗位和心境,繫帶出抗爭中不同的立體面向——YY父母離異,父親長期在中國營商;阿南淪為孤兒,唯一至親女友將離港;Louis家父好共,曾狠心將他趕出家門;攬炒君警察世家,每日活於命運的捉弄。

「想搵一啲大家唔係咁記得,開始遺忘嘅角度,為佢哋留低一個值得嘅紀錄。」 — 任俠。(胡戩 攝)

然而矛盾和對立表面雖形形色色,本質上卻離不開黃藍兩色,當充斥貫穿整個故事,難免讓觀眾有過份煽情之感。

「其實我唔會想刻意去避煽情。」固然電影中有不少戲劇化的成份,任俠回想和另一編劇陳力行撰劇本時,曾被作為影評人的陳提醒劇本太戲劇化,有違寫實主義,最終任俠卻以一句「香港已經無天理,咁就請容許我哋戲入面有天意啦」說服。對自編自導自演自剪(任俠在戲中客串便衣警一角)的他而言,由拍下《救命》開始,到更名《少年》參報金馬,初衷從非為向寫實主義靠攏,遑論為獎項而來,「重要係我哋有無將想講嘅嘢講曬,同誠唔誠實先。」

他強調戲中的對立並非刻意但求,有演員在戲中的人設、背景都和戲外雷同,完全參照從演者在現實中的生活點滴度身打造,任俠亦指出戲中其實尚有暉哥暉妹、社工等著墨較少的角色站在主角群一方,「只不過大家放大咗啲對立,擺喺電影到就變咗導演編劇刻意。」

「而且喺有限嘅戲劇時間,濃縮咗就會特別覺。」任俠有感或許是香港人過去將抗爭融為日常,才會反覆思量現實中對立豈有如斯之多,但若然跳出同溫,從台灣甚或世界觀眾的角度觀影,就必然得將「符號性,所謂簡化咗」放在劇劇中。

但既然要拍出有記憶性的,任俠也被朋友問過大半年間的花鳥風月茫茫故事,為何不是更人所共知的題材?即使非領袖或前線角色,也有如「理大廚房佬」等諸多選擇。他解釋是被「救援隊」背後的俠義精神所打動,「成班友又唔識,但聯手去做一件唔一定成功嘅事,去救一個陌生人,好似武俠片啲義士匡扶正義。」

「想搵一啲大家唔係咁記得,開始遺忘嘅角度,為佢哋留低一個值得嘅紀錄。」疊加電影角度考量,在有限的時間但無限的空間內去完成一個任務,任俠形容「救援隊」的故事在電影專業角度而言,「是好有電影感」的沙漠式題材,故一提出救人的劇本後,就成為第一及唯一的大方向。

***

以有限製無限 ,不單是《少年》的劇情,亦是《少年》的本身。
(上至下)導演任俠、演員孫君陶、李珮怡。(胡戩 攝)

以有限製無限,不單是《少年》的劇情,亦是《少年》的本身。

疫情停拍、演員更換、資金匱乏,到國際影展、獎項連連、金馬殊榮,任俠回頭望「依家睇返咪好似講笑咁」。連月來不同訪問重重複複說過程如何困難,像逼受姦者描述過程,換個思路問有否半點輕鬆容易,任俠思前想後,苦笑「真係無一樣嘢容易,睇唔到終點,又咁多變數,都幾煎熬下。」

資金所限又時間緊拙,環境控制變得痴人說夢,沒有廠景下每每只能「聽天由命」。《少年》戲中雨景穿插,陰陽不定固然側寫著香港現況,但背後只是劇組的「走棧」大法,時刻隨天氣準備兩手劇本。電影中不少記憶場景均大雨傾盆實為天意,所幸「睇返落雨拍出嚟仲好咗,加咗悲傷味道。」

大感困難的不單幕後。戲中飾演男主角阿南的孫君陶認為,要演活「勇武」的角色特質,對在抗爭中未曾走上前線的自己是莫大挑戰,笑指朋友看過預告片後,均認不出他戲內形象。雖然第一次接拍長片,但他坦言當初從無想像過長片對演員的意義何在,反而對劇本的歷史意義感到無比緊張和驚慌,「最驚演出嚟唔係嗰回事,會好唔尊重手足。」

戲中飾演男主角阿南的孫君陶 (胡戩 攝)

在大時代中不斷探索每次機會,摸索每個意義,再尋索屬於自己的唯一出路,是這代少年的課題,亦當然是這代《少年》的課題。

擔綱的角色代表香港的世代青年,如今更隨電影的關注向世人展示,君陶形容在詮譯過程一直小心翼翼,「每日都同自己講,自己為香港做緊啲嘢」,所以投入的程度比以往出演舞台劇都更為熱血,亦令如今完戲的他回望頓感空虛,「好似可以做嘅嘢都完咗。」

另一在電影中擔任重要角色,飾演女主角YY朋友子悅的李珮怡,同樣自言在參演過程中不斷在參演的路上尋找意義。被導演戲稱為「禁片女王」的她,曾參演過上屆金馬最佳劇情短片的《夜更》。相比起《夜更》時的憤怒,事隔一年後類近的角色,不單戲內隨時局加添一份絕望和迷茫,戲外她亦不斷撫心「究竟自己想要啲咩。會諗自己要讀美術定係電影,覺得自己需要時間摸索咩係電影,又想繼續拍。」

***

笑言「適逢拍埋啲禁片」的珮怡,訪問當下已經離港赴台進修。她坦言對香港的高強度生活不適應,一直不希望在港繼續學業,早打算遠走追尋理想。

飾演女主角YY朋友子悅的李珮怡 (胡戩 攝)

君陶亦同樣萌生離意。「作為演員一定會諗,以後喺香港同唔同人講拍過《少年》。」所以赴台出席金馬盛會而獨處十四日,在過於喧鬧的孤獨中,他開始認真探、摸、尋索多次曾出現的離開機會。「一直都想出去讀戲劇」,可每次都放不下香港的不同建立,但現在二十歲的他經過一次《少年》的成人禮,經歷一次長片的人生課後,「如果呢個年紀,為咗理想職業(演員)仲要諗好多安排,我會覺得好唔自在好唔舒服。」

「有啲咩就做咩,有得去邊就去邊,呢個係我依家嘅決定。」大概是大時代下的香港少年,集體經歷過最無力的銳挫,選擇對眼前的機會和空間不再選擇,隨波逐流……

「隨遇而安。」一旁的導演出言指正。看著兩位演員由《野火》(《香港電台》短劇,主演正是孫君陶和李珮怡,任俠亦有參與幕後)以來的成長,任俠讚賞二人有其個性。強調演員最重要有個性,更不諱言好些主流演員堪比「扯線公仔」,「私生活都被管控,遑論發表政見或者意見,但意見表達係人嘅一部份嘛,無可能有人會無立場㗎喎。」

「係對演員嘅蔑視。」任俠狠批現今的香港仍存在演員作為賣藝者,就不應該有自我的封建思想,舉例遠自荷里活,近自緬甸泰國,不少演員都會在閃光燈前舞台之上大抒己見,甚或二、三十年代卓別靈無懼納粹德國封殺和美國政府關注,仍執意拍下人生第一部有聲電影《大獨裁者》以諷為刺,終誕生一套偉大電影,亦成就一名偉大演員,「從來都無偉大嘅演員無個性而成名。」

***

(左至右)演員孫君陶、導演任俠、演員李珮怡。(胡戩 攝)

任俠的性格驅使他選擇留下。「總要有人拍香港電影㗎」,他並不覺得香港的前路只得一絕,笑言「《少年》都拍到有咩做唔到」,任俠仍然相信香港有出路,社會性電影仍有出路,自己的電影仕途也有出路。

固然當今的香港人人自危,風吹草動也會打草驚蛇,《少年》等同宣判任俠在香港主流電影工業間的死刑,他卻一身灑脫,「就算入到主流工業,唔俾我拍想拍嘅嘢又咪死。」形容是靈魂和機會的抉擇,若所謂的機會大概和創作無關時,任俠的選擇是忠於靈魂,「最緊要誠實。」

那天鄒家成出乎意料地,能夠從高等法院步出一呼自由,拋下一話「壞嘅時代係好嘅作品嘅溫床」,言猶在耳,還能更壞的時代中,已有作品獲金馬肯定。任俠同意正正有諸多局限,數之不盡的外在困難,才逼得拍攝時要更推陳自我,多個場景如彌敦道的鬧市打鬥、葵盛的逐戶拍門、葵廣的隨機尋人等都索性真拍,也就成就一套誠實的好作品。他提起有次和其他導演朋友閒聊,席間有言「呢十年應該會誕生更加多我哋諗都無諗過嘅作品,大家會絞盡腦汁,用盡方法去創作。」

「創作一定會有自己出路。」中國九十年代的禁片雖然無緣銀幕,但仍然影響致遠。任俠認為即使香港今後全面封殺閹割社會性電影,但電影總有方法接觸到要接觸的觀眾。「最重要係創作嘅本質」,他甚至覺得在大環境的四方壓逼下,拋掉過去乘著經濟紅利冒起和合拍片包袱上街去,香港電影正邁向真正的新浪潮。

「其實主流電影工業係喺到慢性自殺,自絕於觀眾。」近年商業電影為求得到資金,自我審查已少不免,娛樂片無娛樂,文藝片無文藝,歸根究底就是無自由。「以前點解《國產零零柒》會咁好笑,因為有自由啊嘛,咩都講得,一百蚊收買啲公安又得、屈個盲嘅偷睇國家機密又得、李香琴個阿媽係李香蘭又得,依家香港邊有呢種活力啫。」當香港的觀眾認清主流電影再無意義,為拍而拍,取而代之的就會是獨立電影有無限可能。

「所以我對香港電影呢十年係樂觀㗎,起碼充滿期待先,哪怕對自己都係。」

***

十年後是怎樣的一個想像?

任俠說會繼續是一名導演,「一定會繼續拍,即係如果未死就一定。」

雖然在可見的十年內政權不一定倒下,任俠也嘆香港正隨之倒退,「成個香港都經歷緊文化大倒退」,但他亦相信民間會因壓逼而變得生機勃勃,皆因文化的生長就如野草般,形容獅子山精神經過2019年又有變迭,「依家好多香港人都好認真去做好一件事,賣熱狗都賣得認真過人」,所以即使將來或會被囹圄找上門,為電影任俠也在所不惜。

「張作驥坐緊監都可以拍《鹹水雞的滋味》,一樣可以拎台北電影節最佳短片,係監禁唔到個創作靈魂喎,完全唔會困得住呢樣嘢,學杜其峯話齋,你係得嘅點都會得,無嘢可以禁絕到你。」

孫君陶 萌生離意 、李珮怡則早已赴台。(胡戩 攝)

十年後是怎樣的一個想像?

珮怡說覺得十年可能會過得很快,「好似抗爭完無耐,以為只係年幾時間,眨下眼已經坐咗喺度。」

「轉變得越多,時間就過得越快」,或者再眨眼,珮怡自言悲觀的想像中,香港可能不再像香港,香港不再是香港,是珠海東,是深圳南。她只寄望眼如何眨,世界如何改變,自己十年後仍然初心不變,保持童真,「想玩就玩,想細個就細個。」

十年後是怎樣的一個想像?

君陶說雖然對香港悲觀很正常,「但做人無嗰一少少希望,會唔知點生活落去。」

所以他希望。希望自己將來能有美麗老婆,安穩同棲;希望自己做任何事仍有一團火,保持動力;希望自己還有少少希望,引頸盼望。

「依家做好多嘢都搵緊個團火。」是拍《少年》時那團火,是少年時那團火,是「我唔想大」的那團火。

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

***

導演任俠, 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 。(胡戩 攝)

《少年》英文戲名的譯法,或多或少點出電影的背後思想。源起自戲中最經典一幕,「攬炒君」向天長嘆的一句「我唔想大」,味者眾會,聽者各領,而這句對白的源起,讓我們回到上一個大時代,《香港製造》。

「係影響我人生最重要嘅一部電影。」任俠指自己十五、六歲時第一次觀看電影,至今仍不時翻看,甚至電影復修版近年在烏甸尼影展上映,他亦不惜遠赴再賞。毫不憐惜對《香港製造》的各種讚嘆美言,任俠形容不僅是masterpiece的電影,也無形中營塑了他的價值觀。「我最憎啲大人一面話嚟教你,一面又嚟害你」,任俠說這句對白正是「我唔想大」的變調,異曲同工。

而僅以資50萬拍下這套經典的導演,是陳果,任俠的師傅。

「阿果成日都問我覺得《香港製造》留唔留得住,我成日都話『留得住,當然留得住,但你問我唔公允喎。』」

「咁覺得《少年》留得住?」

「你問我唔公允喎。呢啲應該交由觀眾去定奪。」

交由下一個大時代的香港人定奪。

上一篇文章

【不斷更新】第58屆金馬獎|《時代革命》勇奪最佳紀錄片 周冠威:作品屬每個有良知的香港人 《濁水漂流》李駿碩奪最佳改編劇本:香港加油

下一篇文章

年少無知,知無《少年》專訪後記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