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產藝術家倒帶遊行登 Tate Modern 直視已被遺忘的創傷

2020 年底,香港政府「止暴制亂」初見成效。撇除無限期的限聚令,香港似乎已回復「正常」——週日銅鑼灣記利佐治街的購物人潮來來往往,人人拿着大包小包,為節日做準備。

那時,不少香港人已準備 move on。香港藝術家沈嘉儀卻想逆流,回到最初。她用行動「倒帶」——以維園作起點,每前行一小步,就倒後行十步,孤獨地倒着走,走到金鐘。

前年年底,沈嘉儀獨自倒行港人熟悉的遊行路線。《Steps》截圖

沿路,嘉儀與無數個香港人碰撞,但無不疑惑、側目,部分還粗口問候。「究竟我想去邊?點解咁辛苦都要去嗰度?」倒着走,她的雙眼變成加強了的鏡頭,仔細地觀察街頭、巷尾,嘗試從腦海中抽取片段,回憶身後的景象。一年多前的畫面、情緒,也無可避免地湧現。

今年 3 月,嘉儀將這段旅程,剪輯成十五分鐘的片段,帶到英國 Tate Modern 展出。同一館內有畢加索的畫作,也有草間彌生的裝置藝術。

她用藝術作品,帶自己和離散各地的香港人,重新面對、梳理那段未敢回憶、充滿創傷的歲月。

你還記得嗎?你 move on 了嗎?


時間倒帶到 2019 年初秋,畢業兩年的沈嘉儀重回校園,在港大修讀藝術治療碩士,寄望畢業後以治療師為本業。那時烽煙早已蔓延全港,象牙塔內的課堂內容卻盡是「正向心理學」:「(教授)可能會話『不如諗啲 mild 啲嘅嘢?』、『可能抽離一吓?』、『仲好有希望㗎!』」

「我越聽就越唔想讀。」還未畢業,嘉儀已想放棄原本的生涯規劃,轉換方向,探索藝術創作的可能性。為了報讀國外的藝術課程,她先要創作自己的作品:「嗰時就想做一件作品,象徵自己喺香港由 19 去到 20 年嘅狀態。」

她記得在港大,老師曾叫學生想一個最能象徵自己的身體動作,在課堂內呈現出來。「有同學望住個鐘,有啲坐喺度睇書,我自己就一路喺個班房度向後行,撞到牆就轉方向,繼續向後行,行到去門嗰度出唔到去呢,就卡住喺嗰度郁唔到。」

這種卡在過去的感覺,嘉儀覺得很能表現自己的狀態:「喺香港,如果我向後行應該行去邊?或者我係想去邊,但我去唔到呢?」

她心目中的目的地,是不少港人幻想的終點——「煲底」。於是,她倒着重遊曾經數以百萬港人並肩同行的遊行路線。「有種超現實感」,街上的人似乎已生活如常,「好似所有嘢變返香港乜事都冇發生之前,係我一個喺度向後。」

Steps》截圖

嘉儀小心翼翼地倒着過馬路、上落樓梯,繞過被水馬封鎖的街道,穿過被鐵絲網包圍的天橋,由天光走到日落,才終於來到添馬公園,想沿着旁邊那條 U 型斜坡,落去立法會前空地。

不過煲底早被圍封。結果還是走不到終點,不知是體力還是精神透支,完結那刻,她蹲在水馬前面,久久未能站起來。

沈嘉儀以煲底作終點,但似乎暫時無法抵達。《Steps》截圖

一路走,嘉儀一路回憶起很多 19 年在街頭的畫面,為自己的情緒帶來很大衝擊,「我做乜要push 自己,去面對咁多呢啲情緒?其實可能我唔記得咗佢,或者用生活去麻醉自己,咁我咪唔使 suffer 囉。一路行嘅時候,我好多呢啲反思。」

她獲朋友協助拍攝和剪輯,將這段旅程製成短片《Steps》。最終,嘉儀成功獲倫敦大學金匠學院(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取錄,但由於簽證問題,她去年 10 月尾,開學後兩個月才到英國。她決定延遲一年入學,也試着在待學期間找工作。

幸運地,嘉儀在到埗後頭一個月,已獲倫敦 Tate Modern 聘用,任 Visitor Engagement Assistant。不僅可以每日被歐洲頂尖的藝術作品包圍着工作,更碰上 Tate 開放給員工參加的員工雙年展 Inside Job,她膽粗粗遞交作品,成功獲得展出機會。

除了《Steps》,在展覽中嘉儀還有一些作品,希望與離散在外的港人產生共嗚,包括只此一次的現場行為藝術表演《Steps: Mild symptoms of 2019》——她邀請陌生的參觀者對坐,一同在小螢幕上觀看 2019 年的香港新聞片段。

這個想法,源自於她人在異鄉的經歷。

在 Tate,香港人絕無僅有。嘉儀的同事得知她的身份,少不免對她好奇。除了講自身,她總會跟同事談起 2019 年的香港,以至往後的城市氛圍:「講講吓就發現,我有啲時序,或者詞彙,越嚟越淡忘。」

這種淡忘,嘉儀形容,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的後遺症。還身在香港之時,她和身邊的朋友已開始對香港的新聞,以至當年的抗爭片段產生抗拒,「《理大圍城》我都掙扎咗好耐去唔去睇。睇完之後,一定會情緒好波動,我又做唔到啲乜嘢,係咪要 spend 一日喺一個咁嘅陰霾底下呢?」

「(香港)每一日都有啲你睇完之後覺得好荒誕嘅嘢。係囉,呢個城市就係咁荒誕……係囉,我唔想睇喇,咪又係咁。」

為免語塞,嘉儀鼓起勇氣,打算看一些舊片段補課。某個工作日的午飯時間,嘉儀獨坐飯堂,面對着窗外的泰晤士河,戴上耳機,原本被英語包圍的環境,轉換成新聞主播的廣東話報道。時空錯置,在小螢幕看着當年發生的事,不過數分鐘,嘉儀已禁不住流淚。

「我有少少私心係,我想其他人陪我一齊睇。我想可以記錄到,逼自己面對一啲有少少 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嘅嘢,會係啲乜嘢情緒反應?如果有其他人喺你身邊,你同佢嘅互動又會係點?」

現場行為藝術表演《Steps: Mild symptoms of 2019》,右邊是首個與嘉儀對坐的參觀者。(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嘉儀託朋友隨機剪輯了一小時的新聞片段,供她在展覽期間與參觀者一同觀看:

播到理大被包圍的畫面,嘉儀熱淚盈眶,在朦朧間,她看到首個參觀者,一個西人大叔在低聲說話,似想給她一點鼓勵;

播到防暴把抗爭者壓在地上,抗爭者高聲呼喊自己的名字和身分證號碼,對面不譜粵語的參觀者一臉茫然,嘉儀為他解畫;

播到警司韋華高為市民被防暴警圍毆解話,辯稱只見一「Yellow Object」被踢。幾乎已忘卻此事的嘉儀,喚起當年的憤怒:「睇到個人好忟,想冚低部電腦。」

展出的還有裝置藝術作品《before s/he disappears》——嘉儀用兩個並排的螢幕,分別播放一對剛分手的情侶,一個身在倫敦、一個留在香港的故事,用畫面講述各自的情感和狀態。

裝置藝術作品《before s/he disappears》,參觀者可以投票決定倫敦還是香港的狀態最能觸動自己。(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如同很多身在外國的港人一樣,嘉儀現在都處於「Long D」的狀態中,無論是愛情、友情或親情。

「各自都經歷緊一啲自己覺得好地獄式嘅痛苦。」在香港,是被 stuck 住的地獄:「你冇自由去表達自己,做一啲認為啱嘅事。加上疫情,你同朋友之間好多限制,或者根本個城市就係好狹窄,你嘅空間就係困自己喺間房。」

在外,是被流放的地獄:「同你所有認識嘅嘢好遠,好似被人發配邊疆……你可以講乜都得,但係你身邊係冇人聽得明,佢哋嘅人生經歷走向,同你完全冇重疊。同佢講,可能佢會表示吓:『係呀,係呀,真係 so sorry 呀聽你咁講。』但係你捉唔到親切嘅感覺。」

進行現場行為藝術表現的那天,首位與嘉儀對坐,給她鼓勵的西人大叔,一坐就是 20 分鐘。臨走前,大叔輕輕地說出一句:

「Sorry, I may need to move on now.」

「move on」這二字,嘉儀近年聽得太多。

嘉儀雖然選擇來英國讀書,但一直沒有移民的打算,甚至她只申請了兩年半限期的 BNO Visa。她始終未放棄畢業後回港的可能。

沈嘉儀來英已接近半年。(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這樣的想法,與她在英國的香港朋友大相徑庭:「好多人都會話:我 moved on 㗎喇。」

嘉儀試過因此與朋友爭吵:「佢哋覺得我好 move on 唔到,成日都要諗返香港啲嘢,甚至我想之後返香港,會覺得我好唔 practical……既然嚟到,就應該下定決心落地生根,或者起碼留五年,轉 BC 喇,到時就好安全,多一條出路。」連她從未在外地生活過的父親,也在去年三月放下香港的所有事業和家當,一個人移民到利物浦。

「但我自己就算喺度生活緊,都一路 question 自己:究竟我做緊嘅嘢,係咪真係值得我留響度?係咪真係好過我喺香港可以付出到嘅嘢?如果有日突然間覺得:唔係喎,我喺呢度其實係好浪費緊時間,同我嘅目標距離好遠,或者就係要返香港嘅時候。」

連在香港的朋友,也希望她 move on。臨飛前,她向因抗爭即將出庭受審的朋友,交代自己的去向,表示自己還會繼續以香港作創作題材。

「佢有少少質疑:你嚟到英國仲想做返啲關於香港嘅作品?你 move on 啦,去到就喺嗰邊過啲美好啲嘅生活啦。」

雖然遠赴英國求學,嘉儀不想與香港切割。《Steps》截圖

「我同佢講:我冇得揀。作為作者或者一個藝術家,就係生活中最刻骨銘心,或者最震動到自己嘅嘢,先會攞嚟做題材。我好難可以抽離到。」

嘉儀認為,適當的時候倒帶,直視傷口,是療傷的重要過程:「創作嘅過程,令到我可以梳理到自己嘅經歷,或者同嗰個城市嘅連繫。明明嗰啲嘢最 bother 到我,如果我唔攞嚟創作,就好似有個傷口,你由得佢留喺嗰邊流血同發膿,唔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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