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書店呈現香港 張潔平:香港沒有停在2019 許多人努力直視傷口

週末的台北西門町依舊熱鬧,甫踏出捷運站就見到某品牌找來一群少女舞蹈員拍宣傳片,吸引市民圍觀。往人群的另一個方向走去,由大街轉入小巷,人聲驟然遠去,一個隱隱發光的小燈箱提示好奇的路人們,這裡有間叫「飛地」的書店。

書店歷經三手,均是由香港人主理,香港主題的書目總佔一席位。現任店長是傳媒人張潔平,年初接手、4 月開張。她形容開書店有點似策展,將會在香港主題之下分三個部分,其中一部分是關於香港的 50 本經典,是店內的「常設展」,另有一部分是新出版書籍——張潔平認為,2019 年後的香港出版實際上更加蓬勃,而經歷創傷的人們怎樣回應與思考,是人類共通的議題。她希望書店能呈現給讀者一個 2019 年後的香港,而不是一切停在 2019 年的香港、不是「已死」的香港。

接手台北書店 延續香港故事

任職傳媒多年的張潔平,自小學起就很喜歡逛書店,但從沒想像過自己會開書店,「就好像我沒有想過要養貓,但是有一隻貓突然走到你腳邊,然後在你腳邊躺了下來,露出肚皮,所以你就沒辦法。」

位於西門町的這間書店,最初由移居台灣的香港影評人蒲鋒在 2018 年創辦「電光影裡書店」,兩年後接手的又是移民台灣的港人 Carver,改名「意念書店」。只不過,台灣沒有成為 Carver 的終點站,他們一家在今年年初遷居英國,書店開業一年就要匆匆結業。結業前一星期,張潔平趕去買書,卻沒帶夠錢,老闆讓她下次來的時候再還。她不捨得書店,打電話去問房東舖租行情,得悉有美甲店、塔羅牌店來問過價。結業前夕,張潔平再次來到書店,還了錢,然後戲劇性的說出這句:「我想把你的書店接下來。」

就這樣,飛地的故事在今年 4 月開始,也讓書店的生命軌跡延續下去。張潔平是如此介紹的:「『飛地』,英文名 Nowhere。這是它新的名字。是那些過去已經失去,與未來尚未到來的,在此時此地的投影。是冒險家的想像,不存在的時空,邊緣人的烏托邦,在此時此地的投影。是在本土裡,永遠有一塊飛地。是在飛地中,一直纏繞著本土。是 no where。是 now here。」

張潔平出生於中國江蘇,2005 年在香港大學取得新聞系碩士學位,之後在港媒任職記者,曾任《端傳媒》總編輯。2018 年創辦去中心化的網上公共討論平台《Matters》。2021 年到了台灣生活,今年成為書店「飛地」的創辦人。

原址經歷兩手港人創辦的書店,傳媒人張潔平接手,為這店舖賦予新的意義。(程家欣 攝)
策劃一個關於香港的展覽

張潔平形容,書店像是一個展覽,香港主題的書目大致分三個主軸。其中一個是香港經典,他們構想裡的書單是認識香港必讀的 50 本書,涉及政治、社會、文化、少數族裔等多個面向。她補充指,當然不是說要全部讀完,而是這些書所寫的可能是某個時代的事情,但 10 年、20 年後看都不會覺得過時,「如果他是展覽的話,經典五十就是它的常設展,有點像是(香港歷史博物館的)香港故事展。」

另一個主軸是新出版書目,就像是特展。她指出《國安法》實施後影響了很多書的出版,以致香港作者要找台灣的出版社合作。「但就內容本身,其實是看到很蓬勃的……應該說那個創作力在爆發的,不管是新作者的文學和非文學類的作品,還是研究者的研究。」她認為這種生命力是珍貴的,也是飛地想要展示的。她更希望藉此破除一個印象——好像香港就停了在 2019 年,然後後面就沒了。

最後一個主軸則是香港文學,飛地找來香港文學館與文學雜誌《字花》做合作夥伴,香港文學館在店內設有專櫃。張潔平認為,「文學藝術是最好的(方法)去沉澱一個社會的傷口。」除了香港主題,飛地還有關於科技與社會、數位(digital)世界的選書,書店的另一角又有達明一派的專輯、香港獨立樂隊的作品等等,近日又上架了何韻詩的 DVD 和書。

談到選書,《港區國安法》實施後香港再有書籍被列為「禁書」,從康文署圖書館下架,書商亦都小心翼翼。飛地身在台灣,但張潔平很清晰地說,「敏感」不會是她蒐集書目的原則,就像做新聞:「限制和審查是不會影響你的選擇。你有自己一個清晰和強烈的問題意識,你就朝著它去,但是遇到審查就照做。」她表示,會蒐集一些重要但其他地方買不到的書,亦覺得如果以對方的打壓作為生活的標準,會是一件可悲的事。

開業一個多月,飛地日前整理出 5 月份銷售排行首 10 位,香港書佔多數。排行首位的是大律師吳靄儀的《不中聽文集:法治篇》,另外還有作家鄧小樺的《斑駁日常》、「佔中三子」之一陳健民的《受苦與反抗:陳健民‧獄中書簡》、資深傳媒人區家麟的《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香港新聞審查日常》等。

飛地每月銷售排行榜。(程家欣 攝)
特展:香港的創傷與世界共鳴

張潔平想在飛地呈現的香港,很重要的一部分是 2019 年後「新的香港」。她形容:「一個地方的人經歷了很多挫折,然後大家怎樣去表達和提煉,讓這些挫折成為一種對人類文明的貢獻,這件事情本身是人類最有價值的東西。」

她續舉例說,飛地沒有特別推廣《受苦與反抗:陳健民.獄中書簡》,但這本書賣得很好。張潔平看過一些讀者的讀後感,她相信書裡寫的「受苦與反抗」並非只有坐過監的人才能明白。「小環境的權威、小環境的控制、小環境的宰制,你也會有很多,人生走到一個死胡同裡,或者是人生的困境和挫折,這個東西本身是共通的,並不是說你在極權社會才會遇到這些問題。」

「當然在極權社會這些問題可能會被所有人都看見,我覺得反而是在一個自由的、民主的社會,如果你有遇到這些問題,你是更難言說的,因為大家會覺得你很自由、很民主,你的傷口其實會更不容易被看見。所以我覺得這個時候,這些經歷過這些創傷的人,把從中自己怎樣去回應、怎麼思考這件事情,分享出來是很重要的,他會讓很多很多在看不見傷口裡面掙扎的人,也會得到共鳴。」張潔平一口氣說道。

張潔平續指,她很討厭將香港視作一個已死的人,或者說死亡就是香港所有的意義。反之,她不認為香港已死,「我覺得比較是有很多人在努力去看見這個傷口,跟跳進這個傷口裡去受苦,然後去提煉、去講出自己在傷口裡的思考和意義。這件事情本身是非常有力量的,然後這件事情帶給外人的價值,遠遠大於說『我的傷口只是為了證明我的敵人之強大』。」

張潔平不會視香港已死,反之分享在受苦過程中的思考會更有力量。(程家欣 攝)
不僅是屬於離散港人的書店

開店一個半月,張潔平雖然不是每天駐店,但從旁觀察,根據口音推斷大概有三分之一來逛書店的是香港人。有時候,她會見到一些剛到台灣一、兩個月的,跟已經在台一、兩年的香港人聊起來。

「我覺得,應該飛地在網上很多人會談論,大家就很本能的想要找一個,在移動和流離的這個過程中,暫時著陸的一個點,就是一個小社群吧。」張潔平說,飛地暫時辦過幾次現場活動,不管主題與香港是否有關都總會有香港人來,「感覺大家想要多參與一些活動,融入這個社群或是台灣」。

張潔平又想起,書店開張一星期左右,有台灣朋友送給飛地一些苗栗出產的番薯,並附上兩張小小的卡片介紹那一塊土地抗爭的歷史,讓到訪書店的客人自取番薯,事實上亦都很多香港人感興趣、來飛地取番薯。過了幾日,又有台灣朋友送來雲林濁水溪種的南瓜,張潔平笑言對於飛地要變成「瓜的交流地」感到詭異,但相信台灣朋友是很想讓香港朋友嚐一嚐,介紹一個台北以外的台灣給香港人認識。

「因為這些事情是他(香港人)在日常沒有辦法知道的,所以我是很期待這樣的事情多發生一些。」張潔平亦都相信,這對雙方而言都是很有趣的交流方式,更是她開這間書店最大的原因。而就在端午節當天(6月3日),飛地找來一間在台的港式茶餐廳,訂購他們出品的「沙嗲牛肉糭」,結果茶記還送上港式奶茶,就像是香港人的一種回禮。

飛地對張潔平而言,就像曾經的香港一樣,能夠接納多元文化、族群,然而她坦言並不希望飛地只是屬於離散港人的社群,因為定義得太狹窄的話,她認為書店很難走下去,「所以我為甚麼叫它『飛地』,而不在名字裡出現任何跟香港有關的意象,是因為我希望香港能夠貢獻給這個世界的東西,不只屬於香港,而是一個人類共通的東西。」

飛地書店成為台港交流的地方。(程家欣 攝)
「書店」之於時代的意義

飛地立足於台灣,一海之隔的香港亦都越來越多獨立書店,譬如「獵人書店」、試業中的「留下書舍」等。書店在這個時代或許有其特別的位置?張潔平答有的,「我覺得這個『有的』,不是指⋯⋯至少對我來說不是我的感受,其實就是一個歷史上反覆在發生的事情。」她說就像捷克、也像 1989 年後的中國。

「就是天安門事件之後的中國,」她舉例說南京的先鋒書店、北京的萬聖書園、上海的季風書園、貴州的西西弗書店等等,好些是 1990 至 1994 年開業的,「是一個風潮,當時沒有人為意,後來大家回過頭去看這些書店的誕生時間,才發現驚人的一致,就是在八九之後那個創傷裡面吧。」

張潔平記得,萬聖書園的創辦人劉蘇里與季風書園的董事長嚴博非,兩人都是八九一代,「他們都有講說,想要把廣場在生活裡延續。那個廣場指的是一種公共討論的廣場。」她認為,他們很自然就會選擇了書店,而非咖啡廳之類的,因為書店正正是一個 knowledge-based 的場所。

「如果你從歷史角度來看,東德甚麼都是這樣,真的。每一次大型社會運動挫敗之後常常是這樣,社會力量、就是社會性質的力量要分散地進入民間。然後這些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辦法實現的理想,會變成知識,在民間保存下來。書店就是一個很常見的載體。」

大型社運後,創立書店能讓社會力量走入民間。(程家欣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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