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名：千木 — 港文史工作者，醉心歷史教育，愛與年輕人上山下海、聆聽生命故事，矢志為香港歷史教育留下記錄。
每次踏進課室，我便想起柏拉圖的洞穴寓言。囚徒被鎖在洞穴之內、面向洞穴的牆壁，不能轉頭。囚徒的背後有一群人利用火炬將物件的影子投射到洞穴的牆壁上，他們舞動物件，影子忽隱忽現，囚徒以為影子便是事物本身。直到某天，一名囚徒擺脫了枷鎖，走出洞穴，看到陽光、看到陰影，更看到事物本身，於是他回到洞穴，將眼見的一切告訴其他囚徒。如果課室是洞穴的話，教師是誰？是將學生鎖在洞穴內的人？是舞物件的影畫師？還是帶學生走出洞穴的人？
近日，一段兩分鐘的教學短片在社交平台廣傳，大部分人的焦點都放在學生的行為問題之上，認為學生不尊重教師、破壞課堂秩序，也有人認為學生可能有特殊教育需要，教育局應多放資源支援教師。可能是歷史教師出身的緣故，我最留意的，其實是黑板上的粉筆字、投影到課堂中央的 PowerPoint 和教師的講授內容：「新教」、「基督教」、「馬丁路德」、「文藝復興」、「航海大發現」。我估計那是一堂中二級的歷史課，主題是「科學革命出現的原因」。
根據《歷史科課程指引》（中一至中三），這個課題的教學重點在於學生能夠理解變革運動及新思想如何促使歐洲的興起。這是非常難教的課題，歐洲與香港學生的距離已經很遠，要學生想像中世紀的歐洲人如何掙脫種種枷鎖、進入近代，更是難上加難；但另一方面，人文主義、科學理性和資本主義等思想卻滲透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學生活在其中、卻未必意識到它們的存在。因此，要教好這一課，歷史教師必須先讓學生察覺這些思想的存在，然後帶領學生走進時光隧道、回到中世紀的歐洲，窺探他們如何理解自我、觀看世界。教師要讓學生看見「我們」和「他們」之間的不同，這樣才能激發學生的好奇心，想知道歷史是如何從「他們」那裡，走到「我們」這裡。
從 PowerPoint 的內容來看，教師已經教了文藝復興的歷史。我曾經觀過一堂很有趣的歷史課，教師教授文藝復興時，先投映三幅人體圖：第一張圖的人體不成比例，有點像張開手腳的青蛙，並不見任何骨骼結構；第二張的人體則有點像有骨骼的火柴人，但看不見任何器官，兩張圖都來自中世紀歐洲的解剖學著作；第三幅是達文西所畫的解剖圖，清楚呈現人體肌理、骨骼和器官位置。然後，教師問學生：「如果你們病了，看到三間診所分別掛上這三幅解剖圖，你會看哪一位醫生？」學生當然選擇第三間診所，教師請學生說明原因的時候，學生不知如何回答。那不是太明顯了嗎？醫生應該熟知人體構造才能對症下藥，哪會有人選第一、二間診所？教師再請學生估計中世紀的歐洲人會如何選擇，學生當然認為他們會做相同的選擇，為何明知故問？教師引起了學生的好奇和質疑，教學的契機出現了。教師接著用傳記及紀錄片的片段，讓學生看到中世紀的歐洲人如何理解「人體」和「疾病」。原來當時教會認為解剖屍體違背了上帝對人的規範，所以解剖屍體是社會禁忌；中世紀的人病了也不一定去看醫生，他們會到教會悔罪和祈禱，尋求上帝的醫治（不能否認今日也有人會如此，但不會是社會多數）。
文藝復興所代表的，是人類的好奇心和探究精神。他們不再滿足於教會和聖經給予的既定答案，渴望從希臘羅馬時期的古籍尋找認識世界的另一種方法，並且透過自身的觀察和研究尋求答案。世界再沒有理所當然的事情，一切都需要重新發現。因此，學生必須放下搭飛機去旅行的經驗，才能理解哥倫布於 1492 年橫渡大西洋抵達美洲的歷史意義。同樣地，學生必須放下上教會是個人自由的想法，才能明白馬丁路德於 1517 年在教堂大門張貼「九十五條宣言」的勇氣，對於中世紀的歐洲人來說，被逐出教會等於社會性死亡，「新教」的英文是 Protestant ，意思就是反抗者和異議者。挑戰教會權威、為信仰賦予個人生命意義，隨時要賠上性命。
歷史學者 Yuval Noah Harari 在《人類大歷史》中說：「發現美洲，對於科學革命是一大奠基事件。這不但讓歐洲人知道實際的觀測比過去的傳統更重要，而且想征服美洲的欲望，也讓歐洲人開始求知若渴……。在這些時候，不管是《聖經》、過時的地理書籍、或是古老的口傳知識，都無用武之地。」打破教會對知識的壟斷，承認自己的無知，是科學理性的基礎，之後出現的啟蒙運動秉承人文精神和科學理性，君主制度緊隨教會權威之後備受挑戰，政治變革徹底改變歐洲的版圖，一切皆來自文藝復興以後思想的轉變。我們必須讓學生看到現在的生活並非歷史的必然，從思想變成現實，是很多人長年累月、不斷探索和挑戰權威的結果，當中充滿掙扎和不確定，很多人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課室有如洞穴，如果只將這段歷史變成 PowerPoint 上的歷史名詞和概念、將複雜的因果關係簡化為一種時序的必然，教師便錯過了教育的機會，歷史變成投影在洞穴牆上的浮光掠影。不論教師能否帶領學生沿著光線走出洞穴，至少不要讓自己和學生成為被鎖上手銬腳鐐的囚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