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國香港】從調景嶺歷史研習到現代將軍澳・如何讓學生走進巷弄體驗跨越時空旅程

筆名:千木 — 港文史工作者,醉心歷史教育,愛與年輕人上山下海、聆聽生命故事,矢志為香港歷史教育留下記錄。

英國作家 L. P. Hartley 在 1953 年寫了一本小說,名為《The Go-between》,故事講述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翁,回憶少年時的盛夏,他不無感嘆地說:「過去是一個異國,那裡生活的人與我們截然不同。」(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 they do things differently there)。往事是如此陌生,撫今追昔、恍如隔世。 大約二十年後,另一位小說家 Douglas Adams 在《銀河便車指南》(The 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中,以調侃的口吻回應 Hartley ,說:「過去的確是一個異國,那裡的人就如我們一樣。」(The past is truly a foreign country, they do things just like us)。未來的人回到地球,發現歷史不斷重複、毫無新意,不同時空的人都做著一樣的事情,回到過去,根本是白走一趟。其實,兩者皆有其道理。如果教學只側重過去和現在的相似之處,所謂以史為鑑,學生看到的便只有被「現在」扭曲的「過去」,治亂興衰、帝王將相,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過去簡化成一連串的歷史教訓,只不過改變了歷史名稱而已。然而,如果歷史時空跟學生的生活經驗相距太遠,時間便會成為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古今只有隔閡、無法貫通,歷史有如閒置在舊物店的古董,往事亦只能玩味。

回顧當年帶學生做的調景嶺歷史研習,從討論歷史是什麼開始,然後借台北寶藏巖聚落的案例,探討歷史研習與地方保育的關係,再安排學生到歷史檔案館尋找調景嶺的歷史資料,最後實地考察寶林南路和舊調景嶺警署、並與前調景嶺村民進行訪談,學生最後將資料綜合成報告,歷時一個多月。其中一位同學後來告訴我說:「原來我不僅可以在書中學習歷史,更可以動手動腳去探究歷史。」歷史教師有時太過側重史實的鋪陳,以為時序因果一目了然,學生才能掌握歷史發展;然而歷史研習最精彩的地方,正是其模稜兩可之處。有留白的地方,學生才可以參與歷史的建構。學生翻箱倒籠、尋找史料的過程,就如真正的旅人走進巷弄、跟當地人深入交流。遠離熟悉的地方,才能感受異國風情。

文字是歷史研習的重要媒介,同學透過村民的文字,脫離「現在」、進入「過去」。我很深刻的一幕,是同學在歷史檔案中,找到一封由調景嶺居民於 1969 年 12 月 16 日撰寫的請願信,要求香港政府改善調景嶺的對外交通及路燈照明等設施,書信的用字典雅、字體端正、情理兼備,內文提到:「本村位於山區道路,崎嶇白晝行走猶存戒懼,夜晚出入更險象環生,每至風雨之夕,泥濘濕滑,偶一失足,鮮有不粉身碎骨演成慘劇,且晦暗不明,宵小極易潛形,治安堪慮。……本村居民自從徙置於荒山絕嶺之後,因交通阻塞向外謀生困難,斬荊披棘,開闢通往鯉魚門油塘灣至官塘一帶道路。……我全體村民生計雖瀕於極端艱困之境,猶能本納稅天職,斯因為人民應盡之義務,為民興利則為政府施政之宏圖。」這封信激發了同學的討論,「宵小」(夜間出沒的小偷)已經不是今日的日常用語,但同學見字如見人,感受到村民當時的憂慮、恐懼和無助,但同時充滿疑問:是什麼驅使他們開天闢地,也不離開與世隔絕的調景嶺呢?為何在如此絕境之中,居民人口卻不斷增加?為何香港政府如此忽視調景嶺居民的生活需要?最重要的是,沒有街燈、盜匪為患、生活環境惡劣的荒山野嶺,如何變成配套充足、商場相連的「無街之城」?村民開天闢地的經歷,跟同學的生活經驗截然不同,但正是這種相異之處令同學產生好奇和疑惑,其中一位同學說:「看到現在的將軍澳,很難相信數十年前,調景嶺是一個聚落。」當「現實」不再理所當然的時候,歷史探究才能開展。

地方歷史多元複雜,我希望同學聆聽不同的生命故事,於是邀請了兩位背景相異的調景嶺舊村民讓同學訪談。鍾伯伯(化名)曾經是國民黨黨員,屬於早期遷到調景嶺的居民,他非常留戀清拆前的調景嶺,雖然調景嶺位置偏僻,但村民互相幫忙,同甘共苦,給他強烈的歸屬感。他還預備了很多舊照片給學生看,訪談期間更高唱國民黨黨歌。英婆婆(化名)七十年代才移居調景嶺,她跟同學談了很多艱苦往事,搵工難、交通不便,打風時擔驚受怕,對於可以「上樓」,非常高興。雖然兩人對調景嶺的回憶南轅北轍,但同學都能從他們的回憶中脫離「現在」、進入到「過去」:

「當到了歷史檔案館,從一份又一份的文件尋找資料,甚至到舊調景嶺警署考察,跟舊村民訪談,我彷似離開了將軍澳的現代世界,投進入舊的調景嶺。」

「跟以前住在調景嶺的公公婆婆談天訪問,當他們興致勃勃地訴說著自己的故事,我好像與他們一起沉醉在昔日的調景嶺時光。」

推土式的發展將地方歷史夷平,但生命故事將撕裂的時間連合,歷史意識由此而生:

「若沒有跟他們對話,我真的不會得知調景嶺曾有過一段『歷史』。現在踏足調景嶺,除了逛商場以外,其實還可以感受和想像一下當時的環境。沒有倒模式的高樓,沒有急促的腳步,換來的是打開門戶的平房。」

本來陌生的事情,變得親切了,本來熟悉的事物又變得陌生。在「過去」這個異國之中,同學看到的不只是他人,還會看到自己和地方/社群的關係:

「我發現自己一直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與將軍澳這個地區沒有密切的關係。更發現自己生活在這個發展急速的繁華都市裡,沒有意識去了解香港的地方特色。」

地方歷史,讓學生看到似曾相識卻又耐人尋味的往事,學生帶著自身經驗思考歷史變遷,同時在轉變與延續中看到自身所處的時代特徵。歷史教學是一趟跨越時空的旅程,但教師不是多啦A夢,只要拉開抽屜,學生便能坐時光機回到過去。教師必須首先成為旅人,跟學生一起翻山涉水、同游史海,學生才能遨遊「過去」的這個異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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