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尼思化
李怡在10月去世，我重看昔日港台華人作家系列的《坐看雲起時》，其中一幕是他和練乙錚對談幾句評論心得。練乙錚說：「寫文章是一種出氣。」李怡笑著點頭回應：「對，是出氣。」他們看到香港傳媒、報導虛偽浮淺，心中都常有一股義憤，故發之為文，希望說出真相。
老一輩的香港時事評論人，也只有練乙錚和李怡，最受香港年輕輩敬佩，甘願拜讀長文。兩人長期為香港社會發聲，追求民主與自由，皆因政治離開所愛的故地，惜言談投契，相知相重的情景，已無法再現。
唯文字傳世，精神不滅，閱讀、傳承才是後人最應做的事。李怡遺作尚待出版，練乙錚則在9月有新書面世，名為《驚心集：後雨傘運動香港政治評論》。顧名思義，乃其自2014年雨傘運動，經魚旦革命、反送中運動以至於今的政治評論，也是他被通緝之後首本專著，聲言致給「世界上捍衛自由的抗爭者」。
該書共分四章，「開卷點睛」、「社運稜鏡」、「氣短集」與「中國側面」。「社運稜鏡」、「氣短集」刊有2016至2019年時期的社評，是為歷史與思想的見證，反映當時香港境況及未來的種種可能。「中國側面」關注中國政治的中台、中美等國際關係，也涉及香港在大環境的角色。
而最令我——年輕香港人——切身利害的，是該書首章「開卷點睛」的諸文，練乙錚將其以住書寫政論的心得，撰寫成一則則思想綱領，正是從過去香港歷史的經驗，為我們開啟未來之路。
練乙錚面對香港現況，有道出真相的能力，和勇氣。真相多是殘酷，前景常見艱難，要向眾人頭上淋冷水是會引來批評、反感。但真正的志士知道，冷水不止能強身健體，也會使頭腦澄明，有助我們做出最好的抉擇。
「洪水已經滅世，香港已經沉淪；二○一九年的戰鬥，我們最後慘敗。擺在我們面前的選擇有兩個，一是認命、忘情江湖，一是臥薪嘗膽、矢志光復。『光復』這個詞很好，光潔明亮使人感到希望，但可惜沒提示有多困難：古往今來世界上絕大多數流亡運動於一代人之間消失。或者，我們可以自覺在心裡多用『回天』，因爲馬上就會聯想到『乏術』而嚇出一身冷汗，那才是最好的。」
正如練乙錚自序的〈或者説—回天〉，從香港社運的失敗，引用南北朝庾信〈小園賦〉，中國歷史朝代更變的欲哭無淚，到民國陸以正《微臣無力可回天》中台灣國民黨人之絕望，談論日本二戰時的超大型人駕高速自殺魚雷「回天」，一一指向今日香港所高舉的「光復香港」。他希望借由悲觀的論述，讓你我驚心，務實地面對現況——不論在地抗爭或海外流亡——才能真正回天。
首篇〈新亞、明月、林行止的《信報》——戰後中港關係思想史的脈絡〉，即顯示了練乙錚能將複雜的事態，扼要精簡地令讀者掌握主題。
文中論及香港知識階層對中港關係的三個派系：五○年代以新亞系的新儒家為主，中學為體，積極汲取西方思想，以開民主。但新亞系的致命傷在於中共去馬列後，其主要衝突消失，其「文化中國論」並非與中共絕不相容。
六○年代的明月系，即《明報月刊》的諸位領軍人物，包括胡菊人、司馬長風及查良鏞等。他們將中共鬥爭分為實幹派和極左派，又代表離開中國來港的一代，逐漸落地生根，寄望尚有理性的實幹派上台，不作亂中害港的事，反映的是普遍小市民的心態。
七○年代則是林行止的《信報》系，此時香港華人商界實力漸厚，培育「香港是我家」的意識，也就是本土主義的啟始。當時的本土思想，來自外國文化的導入，例如林行止即受英國教育。林行止與兩系看中國的態度不一樣，新亞認為中國文化是善，明月希望能夠安居樂業的現實關懷，而《信報》系則覺察到中共黨性、封建文化的惡，所關懷者已非中共如何，而是香港。換言之，中共一日存在，香港也必遭其邪惡沾染。
這些回天之論，遍佈諸文，像〈佔運的國史脈絡與香港新文化運動〉，舉出中國自清初以來三次公民抗命實踐盡皆失敗；〈論六四的神學意義〉，批評消費六四饅頭、投資六四血田的不堪，警醒我們必須覺今是而昨非。〈藏人流亡經驗和達賴功過〉，則點出圖博系藏獨至今遇到的問題，告訴我們流亡之學，絕非易事。
悲觀得曾引起多方討論的〈給海外翼朋友淋六桶冷水〉，直接批判了反送中運動以後的海外翼抗爭，點出海外翼的「人權說帖」、「道德呼籲」等已達效果極限；而從歷史看來，流亡組織十居其九都會走向泡沫化，即使沒有消亡，也很容易成為「道德糞坑」，對抗暴政反成邪惡。同時，他又指出勇武抗爭者流落異地，心理質素不佳，亦多傾向自走絕路。而海外翼常說要學猶太人，偏又不懂人我之別，對流亡學欠缺基本認知，「糊里糊塗抗爭幾十年，最後又糊里糊塗地夠鐘消失」。
「一口氣給大家淋了六桶涼水，估計會清醒，然後迷惘，因為不知路在何方。指路不是我的角色，我也無此能力。沒有大台了，也沒有唯一的正確途徑，找路因此是每個人的獨立責任。讓我改寫一位法國哲人的一句話：當你感到完全迷惘，也許就是你觸到了智慧的邊沿。」
其實全書也非只有悲觀之言，像〈三十年香港民主運動拾遺〉、〈社運的獨立戰工群——帶大家浸六道溫泉〉等，練乙錚先破後立，既有肯定香港民主運動至今的成果，亦提出六桶冷水之後的出路思索。
《驚心集：後雨傘運動香港政治評論》令人看得心驚膽跳，也讓我們迫到極端，思考到底現實有何出路，希望可以一一反駁練乙錚的言論。這正是練乙錚政治評論的犀利，他沒有半點客氣，狠狠一刀斬下來，讓我們從痛苦中得尋找未來的種種出路，讓我們一起閱讀此書，在回天乏術前，力挽狂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