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公園

囡囡:

你還好嗎?真的去了參加反俄攻烏克蘭的示威嗎?

今天無聊,去了公園蹓躂,你也知道,香港從來沒有一片像樣的草地,都是枯枯黃黃秃秃的,但今天居然讓我在大坑東球場見到一片真正綠油油的草地。我一下子時空錯亂,還以為自己回到去年六月在倫敦跑公園。原來在政府因控制疫情把香港放在密不透風的嚴厲措施下,進球場也有三個保安嚴嚴地管著你用了「安心出行」,再加上看過有疫苗護照才可進入,球場草地終於得到真正休息的機會,趁春天來一次大復甦。

如果有得揀,一般香港人情願逛商場也不會行公園。然而,自農曆新年以來,香港就似乎陷進了一片濃霧中。過年前關掉花市,過年時大家都響應政府呼籲少拜年,少聚餐。可惜病毒不是乖乖聽命的香港市民,感染個案由過年時每天數拾,四個星期間攀升至現在的每天的三至五萬。如果我們有新加坡政府的冷靜與自主,可能仍可以計劃一下如何好好安排把患者隔離,教育家居患者如何照顧自己。但是在雷霆萬鈞的「清零」政策下,應該做的沒做,只有把已經緊無可緊的防疫政策,再收緊至不准家庭多於兩戶聚集、理髮店不得營業等等。但至務實的香港人還是在隙縫中想辦法,最近聽說有了上門理髮的服務,同戶第二名光顧者有八折!

除了防疫措施,還有患者及他們的接觸者被嚴格隔離後,對大眾生活的影響。前幾天上水屠房有兩成的員工的病毒檢測呈陽性,屠房急急關閉清潔,導致肉檯再沒有新鮮豬和牛的供應;向來鮮肉檯只在大年初一不開檔,但今次是史無前例地因停了屠宰,鮮肉檯休假數天。在街市走著,菜是天價地貴,過年前仍是 $12 一斤的菜心現在賣 $36 一斤;另一邊的鮮肉檔烏燈黑火;賣水果的唉聲嘆氣訴說運費貴。來買菜的人們一貫地忙著看這看那,但心中那種慌,反映在每個人買下五、六斤菜、一大堆蛋。這幾天,巴士、地鐵都有相當比例的員工染病,運輸機構都減少服務班次。好在街上根本人不多,大家都懶理這些警告。

冷清的除了街市,還有街上的食肆和零售店。雖然兩年前已禁過一次晚上食肆堂食,但這趟的效果顯然更為慘烈。鬧市下午三、四時,小街的食肆有一半是閉著。進入三月,當連鎖的大食肆紛紛宣佈全線關閉或關閉某部分店,出去找早餐或午餐吃,就有不住碰壁的感覺。往昔熟悉的街道,沒了這間那間的舖面可作辨識,淨是一間一間拉了閘的店,一整排,露出鋼鐵牙齒,吞噬了城市的呼吸,吃掉了繁華。

聽說你們由四月一日開始,便可以全然脫離冠狀病毒曾帶來的種種限制,回復自由的生活。在地球另一邊的我們,卻看著政府每天與「清零」任務,苦苦掙扎。為了應付稍後全民檢測檢出的病患,這陣子政府忙於建造臨時醫院,然而,對那些今天染了病的,又因為政府對病毒的誇大而陷入恐慌中的患者,卻束手無策。有些人互相分享英國 NHS 對患者發出的家居治療指南;自從袁國勇醫生說過輕症患者可服用必理痛之後,市面的必理痛被搶購一空,連帶維他命 C 也賣光了。當物流鏈因防疫斷裂,看著只剩下面膜和洗髮水的貨架,只有發怔的份兒。

還記得兩年前的這個時候,我們四處撲口罩嗎?這陣子因為染疫數字上升,政府不再要求懷疑染疫的市民到官方的檢測站做核酸測試,改為由市民自己以快速測試確診便可通知政府,然後等待安排。我知道在英國你們隨便走進某一間葯房都可以免費取得檢測包,但在香港,我們還是要貫徹獅子山精神,自己解決所有問題。於是,排隊買測試包成了香港人另一個共同經歷。檢測包賣得成行成市,星期日去深水埗一看,不同價錢的檢測包還真的是琳琅滿目啊!不要問為何「xx 科技中心」會賣檢測包,只見賣檢測包的阿叔手如車輪轉,一手收錢,一手拿起顧客要求的數量遞出去。顧客還未收拾好自己的貨品,阿叔已吆喝「下一位!要幾多?」饒是如斯高效率,那條買檢測包的人龍卻絲毫沒有變短。

今年香港的冬天很溫暖,厚衣沒甚麼機會出來,只有在過了元宵後的二月下旬,有三兩天曾經降到10度以下,然而穿厚領巾和厚大衣出來的人不多,大家仍然困在家中。街上沒有好消息,進商場又要掃那個已經沒作用的「安心出行」,悶時唯有到公園走走。溫暖的冬天帶來早開的木棉花,杜鵑趕不及,尷尷尬尬地藏在已長得厚密的綠葉間。走著走著,不意碰到了幾株吉野櫻,玲瓏幾枝,珍珠粉紅撑著藍天,不知還可待多久。想起蘇曼殊曾如此咏櫻花:「昨來風雨偏相厄,誰向人天訴此哀?」此時此刻,到底是天災抑人禍,一時倒不易說得清。

媽媽


My Dearest Mummy,

真巧!最近幾天比較有空,決定四處逛逛,也是去了公園。這裏的公園和博物館也實在很好逛,而且大部分都是免費的,肯定比每天跑去西區看戲經濟實惠(雖然是這麼說,還是忍不住看了一部戲)。

但這次我沒有特地去你喜歡的 Richmond Park 這種超大型皇家園林,只是去了市中心的公園,畢竟倫敦雖然沒有 24 小時的便利店,公園卻「梗有一個喺左近」。我看了一下網上資料,全倫敦大大小小的公園原來有 3,000 個,覆蓋了整個城市差不多 18% 的面積,基本上去哪兒都必定會經過其中一個。雖然樹枝還是光禿禿的,似乎還沒從寒冷中甦醒過來,但看着小狗在翠綠的草地上奔跑,孩子們在追一只拿着麵包碎的松鼠,大人坐在長櫈上喝咖啡,還是能感受到生命的温度。而且這公園雖小,我某一天晚上在旁邊經過時,還遇上了狐狸:

我很驚訝地看了看牠,牠若無其事地看了看我,我拿出手機來,牠把頭別過去—— 似乎在嘲笑我的大驚小怪。我的自辯是我沒想過在這麼市中心的地方也會有狐狸!不過自從在 Overground 的月台上看到另一只後,我就得出了「倫敦晚上很多狐狸出沒」的結論。但看到牠們潚灑自在地走過的身影,又想到在香港的野豬們,難免有點兒唏噓。

說到公園,雖然沒怎麼說過,但以前在香港的時候,我應該是你口中那種「情願逛公園也不逛商場」的怪人。以前的公司工作環境很不錯,pantry 還有無限的零食供應,唯一不滿意的,是陽光完全照不進辦公室。現在想起,那裡所有的東西都是冷的。桌子是冷的、滑鼠是冷的、電話傳來的聲音是冷的,連光也是冷的。每次抬頭,都會被那白得刺眼的光管給照得頭暈目眩。

所以我喜歡在午飯時間到公司旁邊的公園,坐在樹蔭下的長櫈看書。雖然有時候很熱,但抬頭就能看到太陽和藍天,能聽到蟲嗚,能感受到空氣的流動;比整天坐在陽光照不進的辦公室,更令我有活着的感覺。不過,英國冬天的尾巴似乎還沒有完全過去,風偶然有點大,還有無法預測甚麼時候會降下的雨,暫時不太方便坐在長櫈上看書,希望四月以後可以重新開始吧;雖然在Tube上也是可以讀書的,但我還是比較喜歡有陽光的地方。

當年其中一本在公園長櫈上看完的,是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的作品—— 《二手時代》。在蘇聯統治下的烏克蘭出生的亞歷塞維奇,父親是白羅斯人,母親是烏克蘭人,她用「口述歷史」的方式,記錄了 1991 年至 2011 年前蘇聯人的期望、迷惘與失落,有因國家解體而失去群體信念的失落和鄉愁,又有因當初改革開放而感覺到的自由和幸福。通過這些相反的敍述和心情,發掘了在大國論述外,人民聲音的複雜和多面性,並現實的矛盾和掙扎;而在那之中,不只人民的歷史記憶,同時也反應了當世的苦難、虛無以及荒謬的現狀。2015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她說:

「我寫了30年,寫得筋疲力盡,為甚麼我們已經受了這麼多苦,還沒換來自由?我光想這問題就想瘋了。」

而在參加你提到的聲援烏克蘭示威時,大聲喊着口號,站在眼泛淚光的人群中,抬頭看着佈滿藍黃旗幟的天空,我不禁想到這句話。我好難受。為甚麼歷史好像在走回頭路,人類的生活沒有創新,在平靜過後,大家就接受權力有黑暗面,與現實妥協?會不會我們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最終都會走向遺忘?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有些東西是不說不可的。正如住在英國的烏克蘭模特 Alexandra Kutas 在訪問說到:「多年後你的孩子可能會好奇地看着你,問你,『當時,你都做了甚麼?』」

我想,至少我們都可以成為歷史的其中一位證人,不忘記並記錄發生過的事情。也許這樣,就能更加像亞歷塞維奇那樣,霸權論述下,以集體的記憶發掘真相,對抗遺忘。

非常難過,但永遠愛你的女兒
2022 年 3 月初

上一篇文章

Jeannie:來加一個月之感

下一篇文章

俄父母不信烏克蘭子女被轟炸 「俄羅斯人只是來解放你」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