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孤魂:我與羅海星,從惠吉西二坊二號到唐寧街十號》:編者序—給歷史以善良、正直、優雅的見證

文:鄧小樺(香港作家、文化評論人)

本書為香港作家周蜜蜜女士的回憶錄,由她在中國大陸文革時期上山下鄉、邂逅丈夫羅海星的青春歲月,到八十年代移居香港、在電視台任職的職業女性生活,再及家翁羅孚、丈夫羅海星先後成為「國家的囚徒」,周蜜蜜以至親身份照應、擔憂奔走的經歷,終於羅海星獲釋,在倫敦獲當時英國首相馬卓安在唐寧街十號首相府接見。在種種的變化、波折與磨難中,周蜜蜜以作家、女性的視角,既捲入其中又保持一種旁觀的清醒,為歷史寫下了個人的證詞——而它同時是一個愛情故事。

政治漩渦與文人情誼

周蜜蜜之前寫過長篇小說《文曲譜》,筆記香港的南來文人圈;後又寫過自傳《夢斷童年》,記她在大陸文革前後的成長歲月。本書中這一段橫跨五十多年的歷史,在今日讀來,卻感覺並不遙遠,只讓人嘆一句「亂世百樣同」。當政權缺乏安全感、對知識份子和民間不能信任,它所採取的手法經常是一樣的。在本書中周蜜蜜父母被批鬥勞改,羅海星作為在港中國人的兒女在廣州作人質,長袖善舞的文化界領袖羅孚突然被打為間諜,羅海星因參與營救民運人士的黃雀行動而被拘捕,如此種種都從來沒有公正的審訊、透明的資訊,只重演熟悉的「電視宣判」場面。諸多文人,不論是曾經極忠於黨,或根本無心於政治,或只是出於義憤而行動,都被籠罩在「飛來橫禍」的噩夢下而不得脫身。不熟悉中國政治的人,可能完全不能明白,為何國家要無端懲罰忠誠、善意或無辜的人?如果熟悉中國政治,又怎能不因不斷的輪迴重複而感到憂傷虛無?

在這樣的環境和背景下,周蜜蜜的回憶錄,並沒有被政治的陰影壓得透不過氣來,反而寫出一種亂世文人的情誼與交心,除了本來就是香港文化界名人的周家親屬羅孚、黃慶雲、周鋼鳴等外,我們在書中還看到聶紺弩、沈從文、冰心、黃永玉、金庸、陶傑、曾敏之等等重要文人的名字,周蜜蜜一一以個人角度寫其相交的歷史,當中不乏雪中送炭的俠義行逕,或文人之間者亂世相濡以沫,家常相助都見暖暖微光。而周蜜蜜在其中,儼然亂世嬌女——她曾在書中說,自從父母被批鬥,讓她對政治深惡痛絕;在私人相交中,她卻保持著純樸善良和細膩心思,記住他人的好,被欺負時也不吐惡言。或者,無論政治怎樣重壓,人性也都是不可滅絕的。

中國的純樸結合香港的自由

本書中的視角與語言,都有著純樸真摯的特色,想來這也是周蜜蜜文風及她令人心生好感之處。由中國大陸移居香港的作家之作品,常見他們本身純樸、與香港相比而較具鄉土自然味道的視角與語言,在移居香港後首先是感受到自由與安全的滋味,並發現香港這個城巿輕易地接納了他們,他們也自然以筆書寫這個城巿,觀察的角度既內且外。這些人也構成了香港的一部分,他們的作品也是香港文學的一部分,值得被好好認識。

當今的青年讀者可能對於「大陸人」有既定的刻板印象,未必見其全貌;而同時,他們對香港歷史產生了相當濃厚的興趣,想要知道更多,甚至有些人會像《憂鬱之島》的導演陳梓桓那樣想融合地觀照香港整體的歷史,不再囿於割裂與斷絕。那麼,周蜜蜜這本不算沉重的回憶錄,就提供了關於香港的重要拼圖,可以讓香港的代與代之間孳生認知上的融合,也讓香港拓寛其邊界,豐富其內涵。

不知讀者是否能夠想像,左派文化界的場面也可以真有正能量,左派出版人時常私語親切問候、互贈正面打氣之語,左派文化圈也有其健動昂揚,精神矍爍的一面。未能得見的人,或可從本書中得窺一二,像羅孚這樣夙夜憂勤於報刊編務的文人,提著國貨膠袋上班的樸素作風,身負統戰任務但從不強行向同行灌輸政治,左右逢源都有朋友,飲宴時講「為長江舉杯!為黃河舉杯!」的風度,現在左派中亦是不常有了——又恰可與馬卓安在唐寧街十號娓娓閒談、不必大力宣傳政權、令人舒服的處事方式相對照。其間的好壞,人心自識。而青年羅海星「想要改變黨」的大願,大部分因理想而意欲投身政治的青年都會有所感應,而其間的變化、其後的結果,又多麼令人唏噓。新婚之後,大陸「計劃生育」政策令街區大媽來管他們生不生孩子,二人一口回絕而蜜蜜下定決心赴港,因為這種私密範疇的事實在不想受他人眼光規管——這反面映照出香港的自由之意涵何在,能夠劃出不被插手的私人領域是十分重要的,很多居於香港的人都深切體會。

善良、正直、優雅

早年的南來香港的大陸作家或有「北望神州」的感懷,因懷念家鄉而否定作為商業城巿的香港;而在周蜜蜜並無這種狀況。她和丈夫因為不想受政治的壓抑監控、想要自由而來港,二人均十分努力賺錢求存,所以本書亦有一大部分筆觸活潑、有大量名人過場的「職業女性生涯」,寫她在電視台任編劇及報刊任編輯的日子。周蜜蜜既沒有「學壞」(這是大陸對香港慣用的修辭),也從不躲懶——剛分娩後就有電視台人員來醫院催稿了,真是很九十年代的香港。而周蜜蜜寫這些故事,都依然是善良、正直、優雅、興味盎然的。

女性視角與筆觸令本書更為柔和易讀,在嚴苛譎變的大歷史有不少溫情的閃光。前段與羅海星相交知心、互生情愫的部分,有樸素的浪漫,二人同遊的早春梅林之景深印讀者腦中;回憶羅海星被診斷出罕見白血病可能只有兩年壽命時,羅海星嘆「有兩年給我就足夠了」,周蜜蜜在心中大叫「這怎麼會夠?」情真意切,令人惋然。還有許多在嚴酷環境下的餵食、護送等工作,都是女性職責,在大時代中有這些小節,倍感溫度。一如周蜜蜜自言,她立意與政治保持距離,並不鋪張大場面,但反而可以保持善感天真的視角與筆觸,在旁觀中為歷史作一番女性的敘事。

編者與周蜜蜜女士是因編輯此書才真正認識;當然童年時讀過她的兒童文學,因此記住這個名字;及後,她也編過幾次年度小說選,是為香港文學出過力的前輩。第一次見蜜蜜女士是在香港文學館為紀念另一位香港兒童文學前輩何紫而辦的展覽活動上,蜜蜜女士出席任嘉賓,記得是穿一襲紅色套裝,氣質優雅高貴,頗有鶴立之姿。讀者看書中照片,自然知道青年周蜜蜜的清純秀麗,無怪乎這麼多文人長輩疼她。編者稱讚蜜蜜女士漂亮,她則十分謙退,說母親黃慶雲才是民國閨秀。作者當然不會在書中自讚美貌那麼自我陶醉,編者只能多加照片,映照作者的生命風姿,讓讀者體會。

本書本擬在港出版,但因亂世而有阻滯。商定出版時問蜜蜜女士是否擔心,她只回應:「我已經七十歲了,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席間我問起鑽營之輩,蜜蜜女士只一頓,淡淡道:「不是做文學的人。」中國現代文人每因政治而多磨難(可能現在香港也是如此),但作家章詒和諸書中都強調文學與藝術的價值、重視文人之間真切的相交,皆因要尋找更超越的價值、更挺立的個人、更真摯的情感,置於政治的標籤、評價與漩渦之上,以面對歷史,保存真相。編者亦想在本書的編輯過程中,呈現這樣的蜜蜜女士,予香港、台灣、中國以至離散海外的華人,寫作者、每個被時代捲入不由自主的漩流中,又始終想保持自己的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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