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香港攝記高仲明臺北辦相展 記 14 個港人隱匿在光明中的臉

來臺接近一年,香港攝影師高仲明即將在這片土地上,舉行第一個個人相展。訪問前,記者跟他來到新北市新店區的一家印相公司,試印樣本看相片效果。其中一張,被攝者的臉「黐地」了,淹沒在背景之中,輪廓沒有半點痕跡。

高仲明在仔細檢查照片印出來的效果。(鴿屋 攝)

他問職員可有拯救方法。職員用 Photoshop 打開相片檔案,將滑鼠浮標移到被攝者慘白的臉上,屏幕上的數值顯示:

R: 255 
G: 255 
B: 255 

「三個 255 就是全白了呀。你拍的時候是要這樣的效果嗎?」職員問。

今次相展的照片,右上角的一張是文末提到的 Tiger。(鴿屋 攝)

當刻,高仲明心裡的答案,大概是「Yes, and No」。

14 個香港人,14 張過度曝光的臉,源於意外,也源於他和這班遠走臺灣的港人,共同分享的內心掙扎。他們主動地隱匿,或被動地被淹沒於這光明國度之中。


2019 年反送中運動期間,高仲明(Ming)拍攝了一系列受傷抗爭者的人像照片,記錄香港人所面對的警暴。照片輯錄成《港傷》系列,並獲得 2020 年 Sony 世界攝影大賽紀實攝影組冠軍。

《Wounds of Hong Kong》(高仲明 攝;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隨後港區國安法生效,Ming 決定離開香港,去年 5 月抵達臺灣。開展新生活之餘,也想繼續用照片記錄流亡港人所受過的創傷。

Ming 原先計劃延續《港傷》系列的特色,在全黑的背景中,用 Spotlight 突出抗爭者的面龐、傷痕或象徵物。他以此形式拍攝了幾個人,但他在尋找拍攝對象的過程中,甚或在港人聚腳地九月茶餐廳與食客搭訕的對話中,感受到在臺港人的共通點:「原來,嚟到一個咁自由嘅土地,佢哋都唔敢露面、唔敢出真名、唔敢講一啲一講就知道係佢嘅事。」

於是,Ming 決定將背景設定在最光明的戶外,突出與香港系列的不同。某次拍攝期間,他誤將閃光燈的輸出較到最大—「咔嚓」,照片上的人臉被閃光燈「打爆」。毋須道具,毋須借角度,樣貌已被隱藏。

「原來好貼切架喎……(臺灣)已經好光明,可以好光明磊落咁生活,但你都係冇自己個樣。」faceless 的運動完結,抗爭者逃離黑暗都市,來到「光明國度」,仍然 faceless。

流亡抗爭者 Q 的照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Ming 認為,不少人是被 19 年後的打壓以至《國安法》所嚇怕,無法擺脫陰影、無法放下戒心,即使身在對岸,有流亡抗爭者仍擔心被人跟蹤。「黐地」照片的主人翁 Q,曾在港入獄,更是最小心的一個。每張照片,她都逐一細看,檢查會否有半點「蛛絲馬跡」,洩露她的身份。Ming 唯有一影再影,最終只剩這張過關。

部分流亡者也背負著「倖存者」的內疚感,「有啲係直情內疚到想即刻飛返香港,甚至乎真係買咗機票,但係畀朋友制止咗。佢哋嘅戰友、手足、老死,都可能坐緊監,或者畀人跟緊,但佢哋喺度好自由咁」。他們始終無法自在地重新開始生活。

14 人中,也有不少廣為人知的拍攝對象,從身型、輪廓,已大概透露了他們的身份。印相公司店東也一眼認得,其中一張相正是在銅鑼灣書店拍攝,但他總想不起相中老闆的名字。不過,無論是抗爭前已離港的林榮基,抑或去年才來臺教書的陳健民,Ming 也一樣讓閃光燈照在他們的臉上,「佢哋其實真係出得(樣)嘅,但點解都要若隱若現?因為聽佢哋嘅口氣,會欲言又止,或者好似林榮基,佢仲係好忟」。

Ming 先後接觸過陳健民兩次,最近的一次他才應約受訪,「(今次)佢成個人開朗咗囉,我諗佢掉低咗一啲逃難嘅感覺」。

「(林榮基)佢好多臺灣政界或者文化界嘅朋友,但係佢仲未融入到。佢係比較現實生活啲,一個外來人喺度生意好難做,都會擔心將來個生活。」

知名度高如林榮基也未能安穩生活,一班年輕流亡者自然面對更大困難。憑「援港專案」來臺的流亡港人,他們的臨時停留許可,每過一段短時間就要重新辦理,令他們在臺的生活充滿不確定性;流亡者的身分,亦令他們找工作難上加難。

「(最擔心)臺灣政府畀唔到個身分佢哋囉。不斷同佢講,我可能會畀個身分你、我會點幫你。」有數個 Ming 的拍攝對象,現已遠赴另一國境,「最終就算到佢哋離開,佢哋都等唔到(政府)個答案」。

拿著相機,站在拍攝對象的對面,Ming 發覺自己在某程度上也分享著這種不確定感。

香港攝記高仲明。(鴿屋 攝)

去年五月,Ming 憑「就業金卡」來臺。由投身社會開始,Ming 多年來都以新聞攝影和紀實攝影為志業,在香港拿過不少獎項,但他已做好心理準備,自己國語不佳又人生路不熟,在臺灣將難以再靠這項專長維生。

因此他抵埗前就已計劃好,要開一間居酒屋,做自己拿手的下酒菜,想人到中年開展新事業。不過無論開公司、開銀行戶口到揀舖位,每一個環節都遇上阻滯。

特別是開公司銀行戶口時,大概因為外國人的身分,Ming 接連遭到三間銀行拒絕。頭一間說:「你開個戶口要搞半年架喎,你都係唔好喺我度搞喇。」第二間說:「喺我哋公司度開戶口好麻煩㗎喎。」

第三間更勞氣:「我帶埋會計師同佢講『在法例上他是可以開的。』個職員夠膽死話:『法例歸法例,公司規矩歸公司規矩,我們不一定要跟法例。』」到最近,他才找到願意幫他的銀行,但居酒屋依然十劃都未有一撇。

「我覺得好麻煩、好攰,聽都聽到冇乜心力。咁算喇,我做返本行算。」其實是「半本行」,他想在臺灣從事商業攝影:拍廣告、拍婚照。他獲臺灣行家推薦,很快獲得幾個工作機會,不過作為外國人,想循正式渠道出糧也不容易,有無數個政府關卡要處理,結果搞足幾個月才可以收到薪水。

「因為你冇身分證,你係一個外國人。我老婆都話:『就算你影到識飛,佢都唔想同你合作多次啦。』佢要畀條數你,要畀半年架喎,因為你,要申請 N 咁多份文件去話畀佢(政府部門)聽,我真係合法途徑嚟。咁點搞呀?」

香港攝記高仲明。(鴿屋 攝)

「不過其實比起好多人嚟講,我都叫 OK 㗎喇,但都會擔心將來嘅。」由於港人暫沒有途徑憑工作獲臺灣永居權,拿著「就業金卡」,也只能每三年重新申請一次,才能持續留臺。所以 Ming 在這裡的身分也只屬暫時。到護照到期前,如他仍未找到其他留臺的途徑,到時可能非走不可。

在香港,Ming 時常以社會邊緣人作紀實攝影題材。橋底的露宿者、染毒癮者、獨居在天台梯間的清潔工,Ming 總是能跟他們交心,並用鏡頭月復月地記錄他們的生活。

來到臺灣,Ming 最放不低的,還是這班身在香港的拍攝對象。他到埗後仍與部分人保持聯絡,包括長年在維多利亞公園露宿的「維園犀利哥」Simon,「以前一個月見好多次,除咗老婆之外,見得最多都係佢㗎啦」。

到去年年底,Simon 因癌症去世。Ming 在彼岸收到消息,感到很失落:「佢臨走前,我都見唔到佢。佢冇親人,同親人關係唔好,佢當咗我係佢一個好密切嘅人,佢要走喇,我又唔喺香港,送唔到佢一程,係可惜嘅。」

Ming 離港前,維園犀利哥 Simon已患上末期癌症。(高仲明 攝;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還有另一位露宿者,每日都會找 Ming 談生活鎖碎事,Ming 也會隔著電話幫他打打氣。來臺後,Ming 收到他的訊息,指自己已經「上樓」,用 $2,800 租了個床位。Ming 也為此感到安慰:「我同佢講,你而家有份工,租咗個地方住,重新開始啦,唔好再好似以前咁啦。」

說到這裡,Ming 話鋒一轉:「喂屌你老尾,而家香港嘅劏房冚家剷到,係一間爛到冚家剷嘅劏房。屌,係要同人夾上下格床㗎。我離開嗰陣時,我知道有,但唔係咁多㗎,但而家係好普遍,根本就係籠屋。」講到香港的社會問題,Ming 仍然是會無名火起:「如果我仲喺度,我梗係會去影啦。」

這種關懷社會底層的紀實攝影,他仍想作為興趣在臺灣繼續拍下去,只是這種「無名火」,他暫時還未能在這片土地重新找得到:「兩樣嘢,言語上我未係好得啦,其次係我自己都未係好 ready:我自己都未係喺呢度好心安,我點 ready 去影人?點 ready 去關心人?」

香港攝記高仲明。(鴿屋 攝)

無論去年底 Ming 憑《慢性港傷》系列奪得臺灣卓越新聞獎,以至接下來四月的展覽,還是離不開香港。他同意,到有天他能用同樣心態,投入去用鏡頭紀錄臺灣社會,才算真正融入了這個地方。

「我仲係睇好臺灣。」面對種種阻礙和掙扎,Ming 仍很想在這裡再多花點時間努力生活:「成日搬嚟搬去好攰㗎,唔係搬屋喎,係漂洋過海去其他地方喎。」他想起今次展覽的其中一個拍攝對象 Tiger:「佢係少數,佢好積極,佢係最積極嗰個。」

「佢好想融入個社會。佢走去讀政治,希望讀完學有所成,將來為香港諗一啲方法。」相中的 Tiger 背對鏡頭,抬頭望向大白天:「有理想又有現實,我最欣賞呢啲人。淨係得個吹字係冇用㗎嘛。」

訪問在淡水區的一片草地上進行,好天時情侶或一家大細都來野餐、曬太陽。離開時,見到旁邊的少年在搖著剛拍攝的即影即有,人像在白濛濛的相紙中慢慢浮現。

這 14 張照片的故事也許還未完結,真實的臉、真實的色彩,還在 develop。

記者嘗試模仿 Ming 的拍攝方法,失敗。(鴿屋 攝)

展覽資訊:

後革命時代  Beyond the Revolution of Our Times 攝影展
4月3日至4月14日 11:00-18:00
4月15日 11:00 – 15:00
地點:學藝埕(臺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16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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